安装客户端,阅读更方便!

第二十五章问心(2 / 2)

  准确地说,是背着包袱,如同流民走卒般在他门前,头顶盖着斗笠窝成一团酣睡的李知容。

  他皱了皱眉,俯身将她摇醒。对方擦了擦口水,见是他,眼前先是一亮,接着就开始眼泪汪汪:

  “李太史,可否收留我在府中暂住?我在公主府的宅子已被收走,如今没有容身之处了。”

  李崔巍没说话,转身便走,顺手带上了门,还上了门栓。

  她吃了个闭门羹,只好继续拍着门装可怜:

  “李太史,李大人,在下是真的无家可归,看在你我同僚的份上,只收留我一夜可好,明日我便找宅子去,绝不给大人添麻烦。”

  她嗓门儿大,又喊得如同吊丧般凄凄惨惨,惊得左邻右舍都悄悄打开窗扇偷看。李崔巍担心惊动值夜的兵士,思前想后,只好走回去打开门,没好气地看着睡得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李知容。

  “李中郎,你再这样惊扰四邻,李某就请值夜兵士将你押走。”

  说完,他作势又要关门,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拦住,两人就这样一内一外,在门口僵持着。

  先来苦肉计,把自己整得越可怜越好,搏得他的同情。成功之后,再来美人计,投怀送抱,不怕他不投降。这是十叁娘子那日教与她的口诀。眼见苦肉计不奏效,她咬了咬牙,打算直接施行美人计。

  趁着李崔巍双手撑着门,她直接伸出双臂环住他脖颈,他一个不稳,被推得倒退了几步,险些双双倒进院中。

  是熟悉的怀抱,熟悉的温度。然而他只是安静地垂手站着,倒衬得挂在身上的人像在胡闹。

  她深吸一口气,誓要把这出戏演完。脑海中努力回忆当初在天香院学的看家本事,她终于心一横,大着胆子贴上他耳边,手贴着他脖颈细细抚摸,同时吐气如兰地问他:

  “李大人,你不就是北衙兵士,你要把我押走么。”

  然后大半夜的,李知容就被面色不善的李太史拎上了马,直接送去了鸾仪卫值夜。

  (叁)

  初战不利,李知容内心非常平静。然而不待她继续思索接下来的计策,京中就又有了新案子。

  此次的案犯,是此前徐敬业谋反案中受牵连最大的高官之一、宰相裴炎的侄孙裴伷先。

  光宅元年九月,英国公徐敬业起兵反武,朝野上下噤若寒蝉,唯有时任宰相、又有定策之功的裴炎上书,劝谏太后还政于皇帝以息民怨,武太后震怒,将裴炎投入诏狱,随后被斩杀于洛阳都亭驿,抄没所有家产,家眷皆被流配,上书为其申辩的官员也纷纷获罪。

  街巷传闻,武太后斩杀裴炎,亦是听闻了流言巷议,说裴炎是徐敬业在朝中的内应。是年,京中流传着童谣:“一片火,两片火,绯衣小儿当殿坐”所指的便是裴炎的名字,暗示他功高震主,有觊觎皇位之心。

  于是昔日的望族河东裴氏在此年蒙受大难,几乎被清扫一空。然而,有一人竟侥幸逃出了追捕,至今下落不明。

  那人就是十四岁即任太仆寺丞、曾在殿前与太后策对自如的裴伷先。他先前被流放到了攘州,但逃了出去,近日里据暗探密报,有人在长安发现了他的踪迹。

  而在朝廷下令命追捕此人的同时,鸾仪卫查到,另一股隐藏在暗处的势力,也同时盯上了裴伷先。

  数天之内,鸾仪卫埋在长安的联络点都被一一挖出,负责接头的暗桩们也被悄无声息地杀害,所有关于裴伷先行踪的案卷都被洗劫一空。

  唯有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暗桩千里奔驰回了洛阳,却仅来得及说了叁个字——商路图,便毒发死去。

  河东冼马裴氏,虽在朝中世代为官,其先祖却在西域经营数年,其旁支势力至今仍在河西盘踞,树大根深。所谓商路图,很可能便是裴家族中所藏,在西域通商时所需的重要地图,其价值不可估量。

  如今裴伷先会被两股势力同时盯上,大抵也与商路图有关。

  于是鸾仪卫近日开始无休无止地搜集案卷、追查杀手,恢复联络点和安抚被杀暗桩的家属,忙了半旬,才渐渐有了头绪。

  是日清晨,她从鸾仪卫值夜的卧房内走出,在院中伸了个懒腰,仗着四处无人,忙将束胸的带子松了一松,长出一口气之后,打了一桶水将数天没洗的头发清洗了一遍。

  当她披着半干的头发、衣襟散乱地抬着桶出去倒水时,一个不小心,与今日不知为何起了个大早的黑齿俊撞了个满怀。

  黑齿俊常年穿着软甲,撞得她鼻子一酸,眼泪就淌了下来。对方哎呦一声,忙上前探看:

  “李中郎,没撞伤你罢。”身高逾八尺、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黑齿中郎细心时倒也细心,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绢来给她捂鼻子。

  不早不晚恰在此时,李崔巍也迈步进了院门,恰巧看见一头青丝半干未干的李知容,正衣衫不整眼泪汪汪地看着黑齿俊,而对方像是犯了错一般,正一脸歉疚地蹲下身看着她,手中还拿着绢在她脸上擦拭。

  李崔巍一把拽起了黑齿俊,没好气地问他:“这是何事?”

  她立马揉着鼻子抬头回话:“小事小事,撞,撞了一下而已。”

  李崔巍看见她敞着的领口露出一线春光,忍了又忍,还是没忍住,上前将她领子拉紧,低声训斥道:“鸾仪卫禁地,缘何衣衫不整?”

  她委屈辩驳道:“卫所中从前只有男宿,无女宿,容某平日里不能洗澡也便罢了,洗个头还要受罚么。”

  他思索了一下她的话:“你这几日,都在卫所中留宿么。”

  她理直气壮点点头:“容某如今,确是无家可归,不住在此处,难不成要我去睡在天津桥上。”

  黑齿俊还火上浇油地随声附和:“李中郎近日确是惨了些,前些天碰见北衙一个醉酒夜归的同袍,险些被当作是后宫的女官调戏,幸好李中郎刀术好,直接将那醉鬼捆去了监门卫。”

  李崔巍听了一言不发,与李知容擦肩而过,径直掀起门帘进了上屋。

  是日依旧忙碌,李崔巍却没来由地格外严厉,将收缴上来的案卷挑了许多错处,又责令黑齿俊整饬军纪,不要让闲杂人等随意进出鸾仪卫,违者按律重罚。

  黑齿俊忍不住,整理案卷之余,和一旁的李知容小声嘀咕:

  “李中郎,李太史近日是吃了火药么。你前些日子不是与他要好得很,怎的又生疏起来。”

  李知容勉为其难地笑了笑:“我从未与他要好过,不要乱讲。”

  不远处的李崔巍正在笔走龙蛇地批案卷,听到这句话,笔停了一停,才继续写起来。

  初夏的阳光慷慨炽热,照得院中一片浓绿。鸾仪卫中众人忙了一天,终于将案卷理出了叁分头绪,并派定长于箭阵的“林”组与长于暗杀的“山”组精锐于近日围堵长安的裴家旧宅,等待新消息。

  日薄西山时,卫所中人已走得稀稀落落,最后只剩下埋头清理剩余卷宗的李知容和李崔巍二人。

  她埋首于卷册中,根本没注意四周的动静,直到李崔巍敲敲她的案几,又咳嗽了一声,她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,疑惑地看着他:

  “李太史,今日的活儿不是都派完了,还有事?”

  李崔巍又咳了咳,喉头滚动,顾左右而言他地开口:

  “听说李中郎近日,实在是无处可去?”

  她愣了半晌,突然反应过来,立即点头如捣蒜:“是是是,无处可去。洛阳房价日贵,在下凭着鸾仪卫这点薪俸,只能住到城南伊水边上去,骑马上朝也要一个时辰。”

  李崔巍瞅了她一眼:“李中郎的意思是,你如今无家可归,是鸾仪卫薪俸太低的缘故?”

  李知容叉腰:“可不是么!北衙六军中一大半是世家子弟,人人都在两京有大宅,若是单靠千牛卫那点意思意思的薪俸,怕是老死在任上,也赚不到买洛河边一爿茅厕的钱!”

  他忍俊不禁,带着笑意看着他,眼里闪动着微光。她许久没有被他这样注视过,心中一跳,移开了视线。李崔巍也意识到方才的举止失当,连忙咳了一声道:

  “那,既是如此,你,你便暂住到我宅中罢。待找到了住宅,便立即搬出去。”

  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,又向他确认道:

  “李太史当真,要我与你同住?”

  他连忙否认:

  “不是同住,我尚有一间客室。”

  她本没往那方面想,被李太史一误会,她也误会到了一块儿,不禁涨红了脸。

  “那,那我收拾一下。”

  出了鸾仪卫院门,两人并肩骑马走着,她踟蹰再叁,终于大着胆子问道:

  “李太史,为何此番同意收留我。”

  李崔巍正在懊悔自己一时冲动,过了一会才糊弄了一句:

  “同袍情谊罢了。”

  她也不再问,只是满心欢喜地策马走在另一边。

  晚霞漫天,洛水上,有白鹭飞过。